地理学的思想世界

地理在大地上，而地理学在人的头脑里。地理学的思想世界是大脑加工的结果，它基于大地，却又升华起来，形成一个认知、判断、选择、行为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交织着人文的理性、智慧、情感、趣味

人类居住的地理世界只有一个，但人类对于这个世界的解释，却是各色各样。这是因为人类的想象具有多样性。美国地理学家詹姆斯撰有一部专门讨论地理学思想史的书，名字是《所有可能的世界》。有意味的是，“世界”这个词，他用了复数，表明在地理学的思想中，世界是多样的。

在人类历史长河中，曾浮现不同的世界观，即不同的关于世界的理解。人类知识的局限性，反过来说，世界的神秘性，令人类产生猜想。猜想也是思想。关于历史中人类对于世界的种种神奇的、美好的、忧虑的猜想，我们知道不少，它们以神话传说的形式，或史诗的形式，甚至正史的形式，流传至今，成为我们的文化知识。这些知识，既展现了世界的丰富的“可能性”，也让我们明白了人类自身：人类是富于思想的。

文明是人类开创的，它包含许多重要的精神成就，其中也有地理思想。大地在承载人类文明的发展时，自身也被文明所沐浴，成为文明的一部分。

越是古老的文明，大地的文化成分越丰厚。中国的名山都有诗歌陪伴，名山之游也是诗歌之旅。中国人对于名山的情怀是独特的，这是祖先传下的精神遗产。所有中国人的脑海中，都存在一个独特的，由黄河、长江、长城、昆仑、大漠、四海所勾画出的辽阔疆土，更关键的是，这些地理地带、地理标志携带着动人的故事，充满历史的、文化的、民族的厚重意义。我们感谢那些善于思想的祖先，他们使我们的大地散发着文明精神之光，即使是遥远的人烟不达的深山密林，也有思想的观照：那里是“仙境”。我们面对大地，也是在面对祖先的思想与精神。

思想具有创造力，也有判断力。地理思想更是如此，它不仅创造，也要判断。缺乏判断的思想，没有实践意义。大地上的事物繁琐多样，这令地理学家们投入大量时间去考察、记录、分类，而这项“事实判断”的工作之后，有更重要的事情，就是做“价值判断”。地理学的价值判断基于人地关系，即特定的地理区位为人的行为提供怎样的价值，这是地理学研究的本质。人地关系是具体的，价值判断也是具体的，甲地是适宜做交通枢纽还是农业基地？乙地是适宜建立大城市还是发展产业集群？丙地的生态环境究竟有多大的社会承载量？这些具体多样的价值判断为地理学带来思想的丰富性。

突破传统思想，是地理学获得创新成就的重要途径。“胡焕庸线”的提出，突破了传统华夏世界的圈层结构的观念，而强调东西之间的深刻差异。

人的思想中不仅有科学理性，也包括人文主义的意象感知。在地理思想中，意象更贴近生活，贴近人生，贴近具体的个人。美籍华人地理学家段义孚在这一方面曾引领国际人文地理学的进展。现在常说的“乡愁”，其实就是一种家乡地理情感记忆。对一个人来说，家乡是大地上的一个永久性的坐标，无论这个人走到世界的什么地方，心中永远驻守着对那个特定地方的深情。家乡情怀就是一种地理情怀。

以意象感知的形式存在于人们头脑中的地方是很多的，它们是丰富多样的，有的地方是神圣的，有的地方是审美的首选，有的地方与理想相关，正是它们代表着人们真正的世界认知。这是每一个人用思想、情感进行选择的结果。人文地理教师常常有这样的教学练习，要求每一个同学对同一个地方绘一幅地图，结果画出来的地图是不一样的，因为每个同学的记忆不同，而记忆都是有选择的。这里又出现了多种“可能的世界”的情况。

人类既以身体面对地理环境，也以头脑面对地理环境。地理在大地上，而地理学在人的头脑里。头脑是用来思想的，地理学的思想世界是大脑加工的结果，它基于大地，却又升华起来，形成一个认知、判断、选择、行为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交织着人文的理性、智慧、情感、趣味。现代人文地理学的任务，正是要认识和解释这些过程。

（《新订人文地理随笔》：唐晓峰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

《 人民日报 》（ 2018年11月06日 24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