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乡村审美观是如何转变的

中国广袤乡村的传统景观正在急速变化。农村劳动力不断向城市迁移；村庄或被遗弃，或成为不断扩张的城市边缘的新郊区。传说中的桃花源，祖先们所希冀的仙境，被城市化的诱惑所取代。敬畏自然、遵循简朴以及庆贺传统，这些构成乡村日常生活所不可或缺的部分正在消失。这个改变也反映在乡村美学的改变上。过去，中国乡村秉持了传统的美学标准。早年，乡间不乏富裕的家庭（比如地主、商人和退休的官员），他们保持着务农和学习并重的传统。这些家庭往往会为后代和有亲缘关系的孩子，甚至是乡邻里的孩子设立私塾，儒家思想的熏陶让他们有了耕读传家的理念。

当农村家庭不再担心生存问题，家庭成员便被鼓励去追求学识和美学上的提升。而后，这些受过良好教育的精英也会让乡间邻里的文化生活变得丰富。不同于那种离群索居的文人在艺术上所持有和彰显（如文人山水画）的精神追求，受过教育的农村精英，他们的美学价值更多体现在建筑装饰、内部装修和日常使用的手工制品上。从房屋的外部装饰和内部装修中，人们能很容易发现一些象征性的标志，它们表达着对平和生活的向往，以及对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渴望。除了美学理念之外，住宅的装饰和设计还反映出中国人的神秘主义和信仰。各民族都会根据“装饰依循民俗信仰”的原则来装饰住宅。在一些有着深厚宗教根基的少数民族地区，房屋内部的装饰设计往往反映出这些精神上的传统。

在中国内陆的大部分地区，人们也喜爱用一些象征性的图案，比如代表长寿的仙鹤、代表爱的蝴蝶、象征好运的蝙蝠。在建造房屋的时候，匠人会用这些蕴含意义的图案装饰；人们在举家搬进新房之后，也会在家中添置这一类装饰物。部分传统的艺术装饰，虽然依据民间信仰而造，却有显而易见的实用功能。比如人们常会在宅院的入口处安置一个饰有吉祥画的影壁，某种程度上保障了院里的隐私。“文革”期间“破四旧”，许多精美而寓意深远的传统民宅装饰或被破坏、或被忽略（见下图）：庭院墙角一个脚踩铜钱的麒麟砖雕、门框上脸部被毁坏了的木雕、宅子大门上方的绘画（其中可见损毁的古画、“文革”时期的口号以及近年重新添补的田园风情画）、老宅院里长满青苔的“百子嬉戏图”石雕……都透露出过去时代的故事。只有一些被隐藏、或者埋藏在灰泥下的作品，才能逃脱被毁掉的命运。如今，有些得以幸存的精美作品被私人藏家收藏，有些则进入了博物馆收藏，但还有一些依然幸运地待在老地方，为好奇的访客带来惊喜。

传统美学观之所以被贬低，与传统生活方式的急遽变化有关。这也体现在鉴赏和重新设计传统家用物件、使其具备新功能的能力上。今天，历史悠久的中式美学正在一些城市精英中得到复兴，但乡间的传统匠人却在渐渐消失。即使那些相对年轻的匠人，现在大多数也都已经60多岁，而且他们年轻时学到的技能，现在由于资源不足、工资不高等因素，也不像以前那样熟练了。1980年代初起，中国人致力于提高生活水准，过分强调对经济的追求，而忽视了生活中的其他方面。现代化虽然带来了技术进步，却也导致了传统生活方式的衰败。当我们走过经济繁荣却缺乏美学吸引力的城市（特别是小城市）时，这种追求所导致的后果非常明显。在这些地方，历史建筑让位于并无特色的现代高层建筑，只剩下千篇一律的城市景观复制，审美观也显得单调乏味——“新就是美，大就是好”。过去数百年时间建立起来的传统美学以摧枯拉朽之势被破坏，这也影响到千万户农家的居家摆设。传统的风味不复存在，现代化边缘的痕迹比比皆是，除了便利的塑料金属制品，城市里流行文化的符号也装点了农村居家环境，比如明星海报。以广东乡间的碉楼为例，充满中西合璧审美趣味的古建筑与挣扎在现代化边缘的尴尬内景两相对比（见下图），不禁让人遥想先人对美学的追求。剧烈的改变不过是短短几十年时间的事。

在大多数古村镇里，甚少有任何关于改进传统内部装饰和家具的新想法，并不是没有办法改进，而是大众化的审美趣味常常把在老房子里居住视为落后。古风犹存的塘河古镇是重庆郊区典型的临河兴起的村镇之一（见下图）。这一地区，古时在长江、嘉陵江、其他河流及支流边上，有许多因繁忙水运以及贸易而生的聚落。它们建在多雾的河畔丘陵，也因为古代徽商在这个地区的活跃，精美的徽派建筑渡河千里被移植于此。近年来，尽管古村镇周边不断建起没什么特色的新建筑，许多古老的徽派建筑和临河的吊脚楼仍然有迹可循。如今，大多数古屋里居住着孤单的老者，古宅内处处流露出他们简单的物质生活，也显示着社会转型的面貌。

如今，在许多中国乡村地区，古旧艺术品、老家具和工艺品仍然装点着一些旧民居，但与另一些实用主义的内饰形成了强烈对比。典型乡村家庭内部的装修变得大同小异：客厅里挂的是全家福或者明星海报，旁边是孩子在学校获得的获奖证书，家具是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一只电视柜和一台电视机。这种布局非常实用，却与我们先人引以为傲的审美相去甚远。